憨人 吉他谱(憨八龟吉他谱)
前言
唐宋词史上,父子都能写词的有不少,五代有李璟、李煜父子,北宋有晏殊、晏几道父子,南宋有葛胜仲、葛立方父子和韩元吉、韩淲父子。其中最著名的,是南唐二主和北宋二晏。本书选注的是二主词,所以下面主要介绍二主其人其词。
唐朝灭亡以后,中国又进入大分裂时代。北方先后有五个政权,南方有十个小国,历史上称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是十国之一,建都在金陵,就是现在的江苏南京。南唐在公元937年建国,先后有三个皇帝,即先主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
先主李昪,毕竟是开国皇帝,老谋深算,政治上有主见,有作为。他采取息兵睦邻的政策,致力于发展南唐的经济实力。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南唐一跃成为南方最为富庶殷实的强国。李璟、李煜父子,都是懦弱文雅的书生。写诗词,是行家里手;做皇帝,玩政治,却是大大的外行。李昪苦心经营留下的一份丰厚“家业”,几十年间,就被李璟、李煜父子俩折腾个精光,最终送给了宋太祖,李煜还赔上了自家的性命。
先说李璟其人。李璟(916—961),原名景通,字伯玉。登基后改名“瑶”,因为“瑶”是常用字,臣下百姓不容易避讳,又改名“璟”。公元943年,先主李昪病死,李璟继位,改元保大,“保大”,即“保太”,意思是偃兵息武,长保太平。先主临死时,叮嘱李璟要“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李璟即位之初,倒也记住了先皇遗训,以保境安民为务。可不久,他重用的一批亲信大臣,拼命鼓吹扩张领土,借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宰相冯延巳讥笑不愿用兵的先主是“田舍翁”,极力怂恿李璟用兵。李璟做了几年的皇帝,扩土的野心也逐渐膨胀,加上亲信大臣的鼓噪,于是开始大规模地出兵与邻国作战。先是出兵进攻闽国(福建),结果大败而归。后又出兵楚国,进攻湖南,又以失败告终。从此国力大亏。到了公元956年,无力进攻别国的南唐,反过来在淮南被后周的军队打得一败涂地。第二年,后周再次派兵攻打南唐。李璟招架不住,于958年宣布投降,将长江以北的土地全部献给后周,自去帝号,改称国主,用后周年号。他本人为避周讳,又改名景。割让江北土地后,南唐已不堪一击,都城金陵与后周领土仅一水之隔,直接受到北方强大军事力量的威胁。李璟计划迁都洪州(今江西南昌)。这时候,金陵经过几十年的建设,已变成十分繁华的大都市,大臣的豪宅都在金陵,绝大多数都不愿离开这安乐窝。但平常优柔寡断的李璟,这一次却是不顾一切地作出决断,于961年3月,亲率六军百官迁都。到了洪州后,满朝文武,怨声载道。李璟本人也难以摆脱丧师失地的屈辱忧愤,整天抑郁不乐,垂头丧气。迁都没有达到振奋人心、激励士气的目的,他也有些后悔,有时望着金陵方向,独自垂泪。3个月后,他就病死在洪州,享年四十六岁。在位十九年,庙号元宗。
李璟做皇帝不行,但生就一副才子模样,人长得特别清爽,能言善道。前人说他“音容闲雅,眉目若画”(《江南野史》卷二),“神采精粹,词旨清畅”(《钓矶立谈》卷一)。他还有点武功,善于骑射,好学能诗。他写的诗歌,士大夫传诵把玩,都佩服他的语言构思“新丽”。但流传下来的诗歌只有2篇,断句3联6句。其中有两句咏竹的佳句:“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据说是他10岁时写的。他的词作,流传下来的也只有4首。
但每首都是精品,可读性很强。尤其是《浣溪沙》中的“小楼吹彻玉笙寒”,早已是千古名句。
文学史上有种有趣的现象,有些人流传下来几百首诗词,一点名气、一点地位也没有。可有些人,只留下几首诗,几首词,就名垂千古,让人回味无穷。唐人张若虚以一篇《春江花月夜》,就在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宋初的范仲淹,只留下5首词,在词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李璟词的开创性虽然比不上后来的范仲淹,但可读性和艺术的精美度一点不弱。
正因为李璟词艺术精美,所以才赢得后人的喜爱。北宋王安石,平时看不起词作,对他的前辈宰相晏殊写词,很有些不满意,曾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有趣的是王安石后来自己也做到宰相,也写小词)但他对李璟的《浣溪沙》词很欣赏,很推崇。有一次,他问黄庭坚:“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黄说:“曾看。”王问:“何处最好?”黄说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王安石则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最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看来名人也难免犯错误。博闻强记的王安石竟把李璟的词句误记成李煜的词了。不过这小小的记忆错误,并不妨碍我们了解王安石对李璟词的态度。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能诗擅词,评论词作,非常挑剔,连欧阳修、苏轼等大文豪的词作她也要挑一些毛病。但她也欣赏李璟和冯延巳的词。曾说“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同前书后集卷三十三引)。要是搞南唐金曲排行榜,李璟词肯定可以荣登榜首,有王安石、李清照这样的大权威予以特别推荐,其谁曰不然。
再来说李煜其人其词。
李煜(937—978),原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又号钟峰白莲居士。即位后改名煜,世称李后主。李煜,是多才多艺身,又是多福多苦命。
说他是多才多艺身,是因为他工书善画,能诗擅词,又精通音乐。徐铉在李煜墓志铭中就说他“弧矢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绝”。意思是李煜玩什么,都能玩出名堂,玩得“精绝”。他的书法,自成一家,创造出了“聚针钉”“金错刀”“撮襟”等体式。当时有不少人学他的字体。宋代佚名的《宣和画谱》卷十七记载,当时有个叫唐希雅的,“妙于画竹,作翎毛亦工。初学南唐伪主李煜金错刀书,有一笔三过之法。虽若甚瘦,而风神有余。”李煜作画,最工墨竹。据《宣和画谱》记载,他有《柘竹霜禽图》《柘枝空禽图》《秋枝披霜图》《竹禽图》《棘雀图》等画传至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说:“后主才识清赡,书画兼精,尝观所画林木飞鸟,远过常流,高出意外。”他创作的乐曲,也很“奇绝”。亡国之前,他还创作了《念家山》《念家山破》等乐曲,流行很广,“宫中民间日夜奏之,未及两月,传满江南”(邵思《雁门野说》)。他还会点武艺,像他老爸李璟,弧矢箭术,也很高明。多才多艺、精通音律的李煜,写起小词来,自然是驾轻就熟。他能创作出《虞美人》之类的绝妙好词,一点也不奇怪。
说他多福,首先是因为他原本无缘也无心做太子、当皇帝,却一不小心,当上了太子,做上了皇帝。他是李璟的第六子。按理,当太子、做皇帝没有他的份儿,可憨人有憨福。他的长兄弘冀早就被立为太子,弘冀为人严厉刻薄,疑忌心很重。李煜年轻时不干预时政,不问世事,一心读书,免得被太子猜忌。弘冀当上太子后,专断擅杀。李璟大为不满,为迫使弘冀改变作风,威胁说要传位给他的弟弟、也就是弘冀的叔父景遂。弘冀觉得景遂对他构成了威胁,于是派人把景遂给毒死了。没料到,一个月后,弘冀自己也一命呜呼。李煜的其他四位兄长都早夭,这时,李煜倒成了老大,于是在建隆二年(961),顺利地被立为皇太子。也是在这一年,李璟死在洪州,太子李煜在金陵继位登上了国主的宝座。他当上了皇帝,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普天之下,莫不是他的臣子,谁都得听他发号施令,这极度满足了他的荣誉感、自尊心。率土之滨,莫不是他的财产,他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这可无止境地满足他穷奢极侈的欲望。想来登基的那一天,李煜肯定以为他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天下所有人的幸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幸福那么大、那么深。问君能有几多福,恰似一江春水向东去。
后主登基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已建立了宋王朝,统一了北方。李后主的南唐小国,无力与北宋抗衡,只好屈尊,每年向宋太祖进贡金银财宝,来换取太平。宋太祖志在统一天下,后主进贡的钱财虽然数目不小,但还是不能满足宋太祖的欲望。只是宋朝还要一个个地收拾南方其他小国,一时还顾不上平定南唐。于是李后主有机会苟延残喘,做了十五年的小皇帝。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李煜居然在宋太祖的卧榻之下,小心翼翼地睡了十五年,这也算是有福气吧。
他的福气,还不止这些呢。事业、爱情都美满,才是真正圆满的人生、幸福的人生。李煜的爱情,也是幸福的。先后两个皇后,都是天姿国色。三国时的大乔小乔姊妹俩,也是倾城倾国之貌,但分别嫁给了两人。而南唐的大周后小周后两姊妹,李煜一个人独娶。北宋的苏轼,在黄州想起周瑜又是建功立业,又是“小乔初嫁”的时候,心中又羡慕,又自悲。李煜要是想到孙策和周瑜,肯定是又自豪又得意:你们俩只是一人娶一个,俺可是一人娶两个绝代佳人。当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找一个两个甚至更多的漂亮老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难得的是他的老婆既漂亮,又多才多艺,跟他真正是情投意合。
大周后,小字娥皇。比李煜年长一岁。十九岁时,嫁给李煜。她精通书史,善解音律,特别擅长演奏琵琶。连李璟也很欣赏她的技艺,特地把自己钟爱的烧槽琵琶赐给她,以示奖赏。据说烧槽琵琶传至北宋,宋徽宗当作珍宝。娥皇精通作曲。唐代著名的大曲《霓裳羽衣曲》,唐末战乱后失传。李煜不知从何处获得《霓裳羽衣曲》的残缺乐谱,娥皇加以变易,使旧曲新生,“繁手新声,清越可听”。有一次,雪夜酒宴,酒酣耳热之后,娥皇请后主起舞,后主说:“你能创一新调,朕就跟你跳。”娥皇当即让人铺上纸,一边唱,一边谱曲,“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不一会儿就创作了一支新曲,名《邀醉舞破》。据说她还能写小词,可惜没有词作流传下来。马令《南唐书》说她采戏弈棋,无不绝妙。她还是一位时装和发型设计师,曾设计“高髻纤裳及首翘鬃朵之妆”,人人仿效。有这样一位可人儿作伴侣,教后主怎不心满意足?真个是从此君王不早朝。陆游《南唐书》说后主因为大周后喜好音律,他也“耽嗜”音律,无心政事。大臣极力劝谏,也无济于事,后主照样沉迷于音律之中。后主喜好音律,与大周后有关。他因喜爱音乐,荒废了政事,这是南唐百姓的大不幸,却又是中国词史的大幸。假如后主把他的才情全用在写诗上,最多只是一个二三流诗人。幸亏有了大周后,让他倾尽才力注意于音律,并选择了词这种新兴的形式来创作,他终于成为中国词史上影响最大的一位帝王词人,给中国词史增添了亮丽的一页。咱们应该感谢他的大周后才是。后主对大周后也是恩爱有加。大周后二十九岁时,爱子仲宣刚四岁,忽得暴疾而夭。大周后哀痛过度而死。临死前,她心满意足地对后主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大周后病重时,后主朝夕陪伴,“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娥皇死后,后主悲痛欲绝,闹着要跳井殉情。因伤心过度,骨瘦如柴,要凭拐棍才能站起来。有人说李后主在大周后死之前,就与小周后偷情,他哭大周后,是虚伪。如果说跳井是装装样子,流几滴眼泪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但哭得死去活来,“哀毁骨立,杖而后起”,不能说后主一点真情也没有。如今有种说法叫“喜新不厌旧”,后主至少可以算作是“喜新不厌旧”的多情种。
小周后,是娥皇的妹妹。她也是“警敏有才思,神彩端静”,风情万种。大周后病重时,后主就私下与小周后频频约会。后主三十二岁时正式娶她,婚礼极其隆重奢华。马令《南唐书》记载,迎亲的时候,满城百姓争相观看,有人还登上屋顶,以致不小心坠落而死。后主与小周后婚前的爱情,更具有刺激性,更令他心荡神移。如果说大周后主要是引发了后主对音乐的兴趣爱好,间接促进了后主词的创作,那么小周后与后主婚前的幽会,则是直接为后主的词作提供了素材。后主词中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就是写与小周后的恋爱经历。后主如果不是得意忘形,恐怕不会把自己的爱情实况直播出去。正因为他觉得这爱情太幸福太刺激,应该“与民同乐”,才会毫不遮掩地把他的爱情故事写到词中,让人传唱。
说他命苦,是指他被俘之后的遭遇。他原以为,小皇帝可以做一辈子,可以跟小周后厮守终生,享受一辈子的洪福。谁知,开宝七年(975),宋太祖在消灭了其他几个小国之后,终于腾出手来,派兵收拾南唐。第二年冬天,宋兵攻下金陵。宋师进攻之前,李后主嘴硬得很,曾对人说:“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等到兵临城下,他却束手无策,想到的唯一妙计是“下令军民,皆诵救苦菩萨”。可他拜了一辈子的菩萨,这时都躲在庙里闻清香,压根不来帮忙。他只好拱手投降,到汴京去朝拜宋朝的天子。从此以后,大福大贵的皇帝李后主变成了大灾大难的囚徒,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变成了天底下最伤心最悲惨的人。
后主做了俘虏之后,物质生活并不比普通人差,甚至比一般老百姓吃得更好住得更好穿得更好。但他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哪能受得了这紧巴巴的日子。《宋史·南唐李氏世家》记载说,后主曾向宋太宗诉说生活拮据,日子太苦,受不了。太宗可怜他,就给他增加薪水,提高待遇,改善生活。又据《翰府名谈》记载,李煜入宋后每天作长夜饮,朝廷每天供给他三石酒,皇上不同意。有人进奏说,不让他喝酒,他怎能度日。于是依旧供给。这件事,一说明后主精神痛苦,天天要借酒消愁。二也说明宋朝给他的物质待遇不算很差。可物质条件再好,总比不上当皇帝的日子。他好比从天堂掉到地狱,对比太强烈,心理反差太大,所以,对于基本能满足生活需要的物质生活,他无法适应,也无法满足。不过,后主最苦的不是物质生活的拮据,而是心灵的痛苦。
这心灵的痛苦,一是人格的屈辱与被侮辱。当俘虏,终日被软禁,没有人身自由。软禁期间,没有皇上的命令不能随便见人(见后《虞美人》词评析),还要看守门老吏的脸色,精神的屈辱可想而知。更使他伤心屈辱的是,小周后常被宋太宗叫进宫去,一入宫几天才能出来。回来后,小周后就又哭又骂,后主只能“宛转避之”(王铚《默记》卷下)。妻子被宋朝天子强奸,后主只能忍气吞声。人们常说敢怒不敢言,后主恐怕连发怒的勇气都没有。作为一个丈夫,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别人侮辱,人格尊严受到最大的伤害与玷污,而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多么深重的屈辱与痛苦!
二是他的生命时刻受到威胁,随时都有被害的可能。几个投降宋朝的国主先后被暗杀毒死。在李后主之前,后蜀国主孟昶降宋入汴京,宋太祖在汴水边建豪宅大第五百间让孟昶居住。表面上恩遇有加,过了几日,孟昶就暴死。荆南高继冲降宋后,虽然活了十年,也是在三十一岁时不明不白地死去。在李煜之后,吴越王钱俶也是在朝廷遣使赐宴后一夜暴死。李后主对孟昶、高继冲等降王的命运结局不会不知。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像孟昶一样突然死去。所以,后主有着强烈的死亡恐惧与忧虑。生命的危机,死亡的威胁,不是预想的,而是现时的存在。他曾在上宋太宗《乞潘慎修掌记室表》中说:“臣亡国残骸,死亡无日。”意思是说亡国之人,活不了几日。《翰府名谈》记载,李煜晚年曾乘醉在窗上题诗:“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他清醒后后悔不该写此诗。酒醉心明白。可见,死亡的恐惧像梦魇一样总是缠绕在他的心灵。可他偏偏又怕死,这从李煜降宋时的表现可以看出。宋师攻下金陵后,宋将曹彬告诉李煜,汴梁的生活不可能像金陵宫中这么奢华,宜多作准备,多带些东西。李煜听后依言回宫准备行装。其时宋将担心李煜回宫自尽,无法向太祖交代。曹彬说,看李煜的神色,懦夫女子都不如,他怎么会自杀。果然,第二天李煜按期而至(见孔平仲《谈苑》)。另一种说法是,金陵城破后,后主去见宋将曹彬和潘美。曹、潘召李煜上船饮茶,船前只有一独木跳板,李煜害怕掉进水中,徘徊不敢登船。曹彬让士兵在两边扶着他才上船。喝完茶后,曹彬命令李煜:“回去办行装,明天早上来此相会,一同赴京师。”第二天清晨李煜如期而赴。开始潘美大惑不解,担心李煜回去后自尽。曹彬解释说:“他连独木板都不敢进,贪生怕死之极。既然答应让他活着赴汴京,他怎么会自杀?”(王陶《谈渊》)正因为李煜怕死,而死亡又一天天地威胁着他,所以他痛苦不堪。“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确实是他入宋后生活、心境的真实写照。太平兴国三年(978)七月七日,正是李煜的四十一岁生日。宋太宗派人用牵机毒死了李煜(见后《虞美人》词评析)。一代昏庸无能的亡国之君,一位给中国词史谱写过辉煌一页的词人,就这样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李煜的词,就像他的人生境遇一样,是由欢乐和痛苦的两极世界构成。
李煜亡国前的词世界是极乐世界,充分表现出他能感受到的欢娱。那里有“笙歌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玉楼春》)的彻夜欢歌;又有“红日已高三丈透”,“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浣溪沙》)的白日舞会;更有“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的动人爱情。
亡国后则是悲惨世界,只有“梦里”才能“一晌贪欢”。李煜享受过幸福,也体验到了深沉的人生痛苦。他忘不了故国,忘不了欢乐的往事。在《虞美人》里难忘:“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在《浪淘沙》词里深情回忆:“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在《菩萨蛮》中也是歌唱:“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他后期的词作,总是把过去的欢乐和现在的痛苦作对比,构成过去和现在、欢乐和痛苦相互对比映衬的二重组合词境。《浪淘沙》里所说的“天上人间”,最典型地反映出他后期词作境界的构成方式。这种二重组合的词境,具体表现为:时间上是过去和现在的组合,空间上或者是梦境与现实的组合,或者是现实与醉乡的组合,或者是故国与现居环境的组合。时空的二重结构中渗透着两种情感:痛苦与欢乐——过去的欢乐和现在的痛苦,梦中的欢乐与梦后的痛苦。
李煜后期词在时间的构成方式上,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有过去和现在,没有未来。借用英语时态的说法,李煜后期词只有过去时和现在时,而没有将来时态。这是因为后主对人生未来已不抱希望,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活一天算一天。他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也不抱任何幻想,更不希求拯救。他不可能像北宋苏轼那样力求超越痛苦,也无法摆脱痛苦。他的词是绝望者的哀鸣,是强权高压之下弱小者的痛苦呻吟。所以在他的词中找不到未来,找不到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哀莫大于心死。亡国之后,后主的心已绝望,已死亡。他的词最深刻的意义就在于,表现出了弱势者、弱小者在痛苦绝望中的心理状态。所以读来令人心颤,催人泪下。
作为亡国之君,他失落的痛苦,原本是常人很难感受的。李煜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在表现痛苦时,常常超越个人的痛苦,而表现出人类痛苦的普遍性。这就是《菩萨蛮》词里所说的“人生愁恨何能免”,《乌夜啼》里所唱的“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他由个人的痛苦而感悟到整个人类人生痛苦的不可避免性。其次,他在表现个人的痛苦时,常常略去痛苦的原因,而只表现欢乐美好失落后的痛苦、忧愁的体验。人生都会有忧愁,都会有理想、爱情、事业、地位等等失落的苦闷。当李煜用最简洁准确、生动形象的语言表现出对这类忧愁痛苦的体验时,自然会引起我们的情感共鸣。
从词史的发展进程来看,李煜词具有较大的开创性。晚唐五代以来,词体进入发展定型阶段。其中创作成就最高、贡献最大的是晚唐的温庭筠。温庭筠的主要贡献,一是完善、统一了词体的艺术形式,每一词调有统一的固定的字数句式格律。不像敦煌民间词,同一词调的作品,字数句式时有不同,呈现出一种自由无序的状态。二是建立起“标准化”的审美规范,即抒情人物的类型化、情感的普泛化,语言的艳丽化。温词的主人公大多是相思苦闷的类型化的女性人物,词中的情感主要是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等人类普泛化的情感,语言色彩浓烈艳丽,情调婉转妩媚。其他“花间词人”基本上沿着温庭筠建立的抒情范式进行创作,只有韦庄有些突破。韦词表现出他飘泊江南时的一些独特的人生感受,语言风格也比较清淡。
如果说温庭筠在词史上有“定型”之功,那么,李煜就有“转型”之功。李煜的词,特别是后期的词作,主要是表现自我独特的人生感受,表现出了亡国的愁恨,生命不能自我主宰的悲哀,命运的虚无幻灭和人生的悲哀绝望。相对而言,温庭筠词的情感世界比较单一,而李煜的情感世界则比较丰富深刻。李煜词表现出了词史上从来没有表现过的崭新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受。王国维曾经在《清真先生遗事》里说,词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常人之境界,是大众共有的情感;诗人之境界,是诗人独有的情感。按照王国维的这种区分,温词属于常人之境界,而李煜词则属于诗人之境界。从虚实的角度来看,温词的艺术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因为词中所写,并不是词人真实的见闻感受。而李煜的词世界,则是“实在的世界”,无论是前期词还是后期词,都是写他自己的见闻和真实的感受。从功能上看,虽然温词和李词都能歌唱,而温词是地道的歌化的词,李词则是诗化的词。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歌曲适宜于表现大众化的情感,而诗则适宜于表现诗人个人独有的情感。李煜词开启了一个新的方向,即词也可以像诗歌那样来表现作者自己独特的人生感受。这对宋词的发展影响很大。
最后说明一下二主词的传播和本书的选注情况。二主词,在南宋时就以合集的形式流传,题作《南唐二主词》。宋代的本子早已失传。现存最早的本子是明代吴讷的《唐宋名贤百家词》抄本,另有明代万历庚申(1620)年吕远的刻本。清代的抄刻本比较多。有些本子收的作品,不完全可信,即是说,其中收录了不是李煜写的词。本书选录的词作,是从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和刘尊明编著的《全唐五代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中选录出来的,词中的个别字句有改动,择善而从。《全唐五代词》收李璟词4首;录李煜词40首,其中有3首仅残存1句,另有5首残缺不全,又有1首不完全可信。本书入选李璟词4首,李煜词31首。李璟现存的词作,已全部入选。李煜的词,除残缺词和一首存疑词之外,其他的也都已入选。李璟词的排列次序,是按照《全唐五代词》原来的顺序;李煜词的次序,重新作了调整,大体上按照情感内容的类别排列,亡国前的词作排列于前,亡国后的词作排列于后,以便了解他前后期词作的变化。因为李煜的词作很难判断具体的写作年代,所以这种排列也只是一个大致的划分。注释力求简明扼要。讲析部分,力求用现代的眼光作出解析。词的断句标点,依据格律而不依从词意,押韵处用句号,其他用逗号。
应天长 李璟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1]。重帘静。层楼迥[2]。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轳辘金井[3]。昨夜更阑酒醒[4]。春愁过却[5]病。
【注释】[1]蝉鬓:一种发型,两鬓梳成像蝉翼的样子。据崔豹《古今注》记载,这种发型是魏文帝宫人莫琼树所创。凤钗:簪发的首饰,用金银做成凤型的钗子。宋赵长卿《醉蓬莱》词有“金凤钗头”的说法。“慵不整”,懒得梳理。宋蔡伸《菩萨蛮》词的“蝉鬓慵梳掠”与此处意思相同。[2]迥(jiǒng):意思是遥远,这里指高深。[3]轳辘:井上可以省力的汲水工具。金井:井边的井栏,因井栏上有色彩富丽的雕饰,故称金井。[4]更(gēng)阑:更尽,天快亮时。[5]过却:胜过;超过。
【评点】这首词表面上写春愁,实际上是写爱情的苦闷。开篇好像是一个特写镜头,写一位女性早晨起来懒洋洋地对镜梳妆。这情形与温庭筠《菩萨蛮》词所写“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相似。外在神态的慵懒,实是内心寂寞苦闷的表现。这两句直接写人物的神态和打扮,又间接地表现出人物的内心意绪。读这两句,要想象出一位梳着时髦发型、头戴凤钗的年轻女子,在窗前对镜梳妆的情景。接下三句写室内外的环境,通过环境的渲染来表现人物的心情。室内帘幕重重,楼高院深,独处深闺的女子与外界隔绝,心中自然惆怅无聊。庭院外风吹花落,树枝摇曳,大有北宋晏殊《浣溪沙》词中“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花,象征着青春和美好的理想;花落,意味着青春年华的流逝和美好理想的失落,所以词中女子见“落花”而生“惆怅”。下阕开头(又叫“过片”)二句写“昨夜”梦境。这女子离开深闺,来到春光明媚、景色怡人的柳堤上,沿着春草遮掩的小路自由自在地纵目游赏,也许是与心上人携手同行,那情形又浪漫又快活。可恨的是清晨屋外井边一阵汲水的声响打断了春天的美梦。更尽黎明,酒醒梦醒,回想梦中的快乐,醒后这孤独的“春愁”真比病痛还难受!在唐宋词中,“春愁”的内涵很丰富,可以指伤春的情怀,感叹春天的短暂和春光的快速流逝,也可以指爱情的失落和相思的苦闷,还可以指因季节的转换而造成心理上的不适应,一种难以言传的躁动不安。这首词中的“春愁”更多的是因爱情失落而生的苦闷。
望远行 李璟
碧砌花光锦绣明[1]。朱扉长日镇长扃[2]。馀寒不去梦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3]。辽阳月[4],秣陵砧[5]。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6]。
【注释】[1]碧砌:形容台阶的华美,不一定是碧玉砌成。锦绣明:像绵绣一样亮丽。[2]朱扉:红色的门。镇常扃:老是关闭着。镇,常常。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四:“六朝人诗用‘镇’字,唐诗尤多。”“盖有‘常’之义,约略用之代‘常’字。”扃,关闭。[3]亭亭:形容炉烟袅袅上升的样子。[4]辽阳:今属辽宁。这里是泛指边陲。[5]秣陵:今江苏南京。砧:捣衣石。[6]二毛:指白发。
【评点】这是一首怀人词。春光明媚,花团锦簇,闺中人本应来到庭院内饱览春色。可朱门成天紧闭,闺中人足不出户,无心赏春,见出心情极度恶劣。相思至极,便想梦中一见,可梦也难成。愁苦又深一层。月下砧声阵阵,征人的消息依旧杳然。砧声不仅捣碎了思妇之心,更激起她对远在辽阳的征人的思念。因为明月既照在辽阳也照在家乡,由圆月自然想到要与征人团聚。将辽阳月与秣陵砧声两个空间跨度极大的意象组接在一起,精炼地写出了征人思妇的两地相思。就像唐人高适的《燕歌行》所写的:“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虽然相互挂念,略感慰藉,但毕竟空闺独守,总是难熬。等到征人归日,彼此都已满头白发,大好的青春年华虚度,怎不叫人惊叹呢!从构思上看,上片是实景,分室内与室外两层。由外而内,依次展现。李璟毕竟是代人写愁,并没有真切的苦闷,因此词的意象色彩鲜明亮丽,不像李煜后期的词作色彩总是那么灰暗沉重。
下片是虚拟,空间转换大开大合,构成辽阔的意境。李璟生长于富贵,词也带有强烈的富贵色彩。像碧玉、锦绣、黄金装点出的豪华气派,似乎与普通征夫思妇的身份不太协调,而带有他自身生活环境的烙印。不过,晚唐五代词,不管是写平民还是贵族,都把居住环境写得富丽堂皇。炫耀富贵,是五代词人普遍追求的审美风尚。李璟此词正是这种时代风气的体现。
浣溪沙 李璟
手卷真珠上玉钩[1]。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2],丁香空结雨中愁[3]。回首绿波三楚暮[4],接天流。
【注释】[1]真珠:用真珠编织成的窗帘或门帘。[2]青鸟:传说是替西王母传信的鸟。见《汉武故事》。唐宋词中多用来代指送信的人。晁补之《安公子》词:“曾教青鸟传佳耗。”王之望《菩萨蛮》:“青鸟仍传信。”[3]丁香:花名。丁香的花蕾叫丁香结,常用来比喻心愁难解。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牛峤《感恩多》:“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宋赵长卿《醉落魄》:“愁肠又似丁香结。”[4]三楚:泛指江南。三楚究竟指什么地方,各种说法不一。《史记·货殖列传》把战国楚地分为东楚、西楚、南楚,合称三楚。《汉书·高帝纪》“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句注:“旧名江陵(今属湖北)为南楚,吴(今江苏苏州)为东楚,彭城(今江苏徐州)为西楚。”宋乐史《太平寰宇记》称郢(今湖北江陵)为西楚、彭城为东楚、广陵(今江苏扬州)为南楚,合为三楚。
【评点】读词,不能满足于了解词句的字义,而应该发挥想象力,将词中的语言还原、再生成具体的形象、画面或场景。读李璟这首词,可以把词中的四个层次想象生成四组画面。第一组画面(开篇二句),写一位背影朦胧模糊的抒情人物举手慢慢地将真珠窗帘卷起挂在玉钩上,想推开窗户,透透空气。词中的抒情人物封闭在这重楼深院里太长久了。之所以说这位抒情人物“背影朦胧”,是因为此人连性别都难以区分。是男是女,很难判断。我们姑且把她想象成一位女性。她的“春恨”深沉持久,从前的春恨一直没有消解,至今还“锁”定在这密闭的重楼之中。一笔将过去和现在浓缩在一起,用笔极简练。“春恨”,既是一种伤春的时间意识,也是一种怀人的爱情意识。
第二组画面,是抒情人物眼看窗外风扫落花,花片飞舞,陷入沉思:谁能为花做主,让花儿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再受风儿的摆布?女主人公由花的命运不由得联想到自身的命运。第三组画面,写空中掠过青鸟,青鸟却不带来女主人公期待已久的远方的音讯,庭院外细雨沥沥,雨中丁香千结,似愁心难解。这句紧承上片,因深闭重楼,许久见不到心上人,心中郁闷,心想如果能收到他问候的信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可青鸟不传他的信,失望更增一层,因而见雨中丁香而觉愁肠千结不解。愁恨无益,所以说“空结”。“青鸟”二句,对偶工整,造语新奇,虚实结合。上句为虚,属想象之事;下句属实,为眼前之景。最后将意境宕开,想象江水横穿三楚,无边无际,愁思也随着绿波流向远方,是去追逐心上人,还是说愁心深长像江水一样不断东流?留待读者去思索。以景收束,往往可以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李煜《虞美人》的结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比喻。而此处结尾则是写景,景中含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浣溪沙 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1]。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2]。小楼吹彻玉笙寒[3]。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注释】[1]菡萏(hàndàn):荷花的别称。[2]鸡塞:即鸡鹿塞,故址在今内蒙古磴口县西北保尔浩特土城。这里泛指边塞。[3]笙:一种管乐器。
【评点】陆游《南唐书》记载,李璟很欣赏冯延巳《谒金门》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次宴席上李璟与冯延巳闲谈,戏问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不假思索地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听后很是得意。因为这个故事,这首词就成了名作。名作往往有故事(又称本事),有了故事作品就会成为名作,也可以说是成了名作后常常有故事。名作与故事间的因果关系,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
冯延巳是著名词人,他很欣赏李璟这句词,说它好,“小楼吹彻玉笙寒”自然就成了名句。经过名人首肯的句子,往往会成为名句。在宋代,人们把这种情况叫作“名人印可”。
一篇作品有了名句,自然会成为名篇,但并不是所有的名篇必定有名句。有的作品虽有名句,但并不是佳篇和完篇,即是说其中有一两句很好,但全篇并不怎么好。李璟这首词,既有名句,又是佳篇。真的是好。
上片写时光流逝,人面憔悴,但开篇不直接点明这层意思,而是用荷花的香销、荷叶的枯萎凋零这种极富形象性的画面唤起读者对时光流逝的具体印象和感受。小池里枯荷败叶零乱,西风(秋风)吹得碧波荡漾。词人不说西风“吹”起碧波间,也不说“荡”起、“生起”,而是用情绪化的“愁”起。西风哪有“愁”?自然是词中那位“倚栏干”的人,见荷花凋谢、秋光流逝而生愁。君不闻“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与“韶光共憔悴”的是荷花,更是倚栏干之人。由“不堪看”,我们可以想象到词中的主人公是在小池边看着荷花荷叶香消玉殒,看着西风横扫碧波,她由荷花的凋零而联想到自身的命运,想到自我青春的无情流逝、容颜的无端憔悴。引发我们读者思考和联想的,可以是一种爱情意识,也可以是一种生命意识。
上片写白天户外情事,下片写夜晚室内情景。秋雨淅沥,伤心人本难入睡,好不容易进入梦境,追寻远赴塞外的心上人,却又被秋雨搅碎,无可奈何,只好起来独坐小楼,吹笙自娱,渡过这难熬的秋夜。楼内笙声袅袅,楼外秋雨淅淅,这极富声响效果的境界多么凄清、多么优美!乐曲一支又一支地弹奏完毕,而内心的孤独凄凉仍无法消解。她放下玉笙,走出楼外。词末用一特写镜头从外表到内心写倚栏人的愁恨。全词境界空灵,愁恨满腹,却始终不显露愁恨的原因,从而创造出可供读者自由生发和联想的艺术空间,每位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审美体验去联想填充,是爱情失落之悲,还是理想失落之苦?人生本有许多难以消释和难以名状的苦闷。读这首词,也许会心有所感。
玉楼春 李煜
晚妆初了明肌雪[1]。春殿嫔娥鱼贯列[2]。笙歌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3]。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
【注释】[1]明肌雪:肌肤光滑晶莹如雪。[2]嫔娥:宫女。[3]霓裳:唐代著名舞曲《霓裳羽衣曲》的简称。遍:乐曲的段落。《新唐书》卷二十二《礼乐志》:“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自注:“《霓裳曲》十二遍而终。”彻:完毕;结束。
【评点】唐五代词中,多的是愁苦郁闷之词,难见几首欢娱轻快之调。李煜此词,就是难得的一首“欢乐颂”。唐五代词,大多是因文造情,情和景都是应歌时虚拟想象的,很少有即景言情或即事言情的纪实性作品。而李煜这首词,却是一场大型宫廷舞会的实录,具有很强的纪实性和真实感。
上片选取舞会中最令人激动的两个亮点来表现,一写宫廷舞女的表演,一写音乐的演奏。一排排宫女从殿后闪亮登场,鱼贯而出,载歌载舞,优美异常。但更吸引李后主的不是婀娜多姿的舞步,而是宫女的漂亮,但见宫女个个肌肤雪白,浓妆初上,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霓裳羽衣曲》原是盛唐时的大曲,安史之乱后曲谱失传。嗜好音乐的李煜得其残谱,经天资聪慧又善音乐的皇后周娥皇演奏,失传近百年的《霓裳羽衣曲》又重现人间,叫李后主如何不得意?所以在众多舞曲之中他独独钟情于“重按霓裳”。
下片写舞会结束,抒情主人公(应该是后主本人)兴犹未尽,出宫赏月。“醉拍栏干”的“醉”,不仅是酒醉情狂,还应该是因过度的兴奋而心醉、沉醉,得意忘形。他也不管帝王的身份,撕下矜持高贵的面具,狂拍栏干。读后主词,一个强烈的感受是“真实”,情真景真事真,很容易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他痛苦,就痛快地宣泄,真实地倾诉;他快乐,也毫不遮掩,纵情开怀。全词境界一闹一静,开篇宫殿内灯火辉煌,宫女艳抹浓妆,结尾写春夜月下纵马,热闹后求清静。这后主真是个会调试生活节奏的会玩的主儿。
浣溪沙 李煜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1]。红锦地衣随步皱[2]。佳人舞点金钗溜[3]。酒恶时拈花蕊嗅[4]。别殿遥闻箫鼓奏。
【注释】[1]次第:依次。香兽:用香料做成兽形的炭。[2]地衣:像地毯。[3]舞点:狂舞到极致。溜:滑动。[4]酒恶:方言,指饮酒过量、似醉非醉时的感受。宋赵令畤《侯鲭录》卷八:“金陵人谓中酒曰酒恶,则知后主词曰‘酒恶时拈花蕊嗅’用乡人语也。”
【评点】这首词也是写宫廷舞会,与上一首《玉楼春》不同的是,这是一场白日的舞会,而不是晚会。此词的着眼点不是宫女的漂亮和音乐的迷人,而是写舞女的舞姿、舞态。全词给人的感受是宫中一派狂欢气氛,可以想见帝王生活的奢靡,也可想见南唐在太平时节的繁华气象。红日三丈,已是上午。白日狂欢,可见后主这快活小天子是多么快活。跳舞佳人个个狂舞,看舞嘉宾人人酒醉,别殿也是箫鼓齐鸣,真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极乐狂欢。此词一句一景,就像是摇动的镜头,实录下一连串的画面。第一句是外景,“红日”高照,烘托出欢乐喜庆气氛。第二句是内景,见出宫廷的豪富气派。第三句写跳舞的场面,着眼于舞步。过片写舞女的舞姿舞态。“酒恶”句写看客的极乐。末句通过声响过渡,将镜头移到别殿,换位表现宫廷内日夜笙歌处处欢娱的气派。从伦理的角度看,这样的场面未免过分奢华。但从审美的角度看,又不能不承认这是美。场面壮观,表演者与看客都如醉如狂,很像今天歌星现场演唱会上的情景。
菩萨蛮 李煜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1]。手提金缕鞋[2]。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3]。
【注释】[1]刬袜:鞋子脱落只穿袜子叫刬袜。[2]金缕鞋:相当于“绣花鞋”,鞋面上有用金色丝线绣成的花样图案。[3]教(jiāo):让;请。恣意怜:尽情地爱。相当于现在流行歌曲里的“让你亲个够”。
【评点】李后主算不上好皇帝,却是一个优秀词人,有着艺术家的天真和坦诚。身为国主,连自己的恋爱故事也不隐瞒,公开写到词里让人传唱,这是多么坦率多情!也许是他觉得这场恋爱太惬意太美满,以至于情不自禁,跟情人约会之后就把约会的情景用词记录下来,作为刻骨铭心的永恒纪念。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在大周后病重期间,后主就与她的小妹相恋。娥皇死后,后主娶她小妹为继室,世称小周后。这首词就是写他跟小周后婚前的一次约会。
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让小周后自述约会的过程,表现她的多情与主动。后主真诚坦率之中,也有狡狯的一面。他不说自己相约对方,而是说她对方如何主动大胆。在这场不太合乎当时伦理规范的恋爱之中,他似乎是被动的。当然,他们爱得非常真切。“恣意怜”,虽是出自女方之口,表达的却是双方的心理和意愿。名人的恋爱故事本来就吸引人,风流帝王的恋爱故事更有魅力。这首词的魄力,倒不仅仅是因为名人效应,艺术上也相当成功。几个细节和动作,就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手提绣鞋,刬袜潜来,见出女子的谨慎心细,生怕被别人发现。“偎人颤”,传神地写出她与情郎见面时既紧张又惊喜的神态。词是专门抒情的诗体,但有些词抒情时隐含着故事,或者说是因事言情,在讲故事时表达情思。词中这种因事言情的手法,韦庄是最先使用的。他的《荷叶杯》上片回忆当年与情人约会的故事:“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把约会的时间、地点、过程交代得一清二楚。词中这类故事到底是讲词人自己的经历,还是别人的事情,虽然很难判断,但总有一种逼真感、现场感。这种像是亲身经历的感情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听众的兴趣。到了宋代,欧阳修和柳永的词也常常使用这种手法,浓浓的情思中隐含着模糊的故事。
菩萨蛮 李煜
蓬莱院闭天台女[1]。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2]。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3]。惊觉银屏梦[4]。脸慢笑盈盈[5]。相看无限情。
【注释】[1]蓬莱:海上仙山名。传说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有仙人及长寿不死之药。见《史记·封禅书》。这里指女子的居所。天台女:传说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留居半年,回到故乡,人间已过七世。见刘义庆《幽明录》。后用天台女指仙女。这里指与人约会的女子。[2]抛枕:女子睡觉时头发散开堆在枕头上。翠云光:形容头发乌黑发亮。翠云,犹言绿云。[3]潜来:偷偷地来;悄悄地来。[4]银屏:白色的屏风。[5]脸慢:形容脸蛋漂亮。毛熙震《女冠子》:“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慢,同“曼”,有柔媚艳丽之意。盈盈:形容美人灿烂的笑脸。
【评点】此词写男女约会调情,也可能是写李煜与小周后婚前的恋爱情事。上片写女子在室内睡觉的情景。三、四两句,好像两个特写镜头,写女子和衣而卧,秀发散开,闪闪发亮;锦绣花衣上散发出阵阵异香,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动人的情韵。下片写情人偷偷地打开门锁溜进来,惊醒了女子的好梦。床上女子一见情人不约而至,惊喜不已,笑逐颜开。两人相见,情意绵绵。此词刻画人物的动作、神态,生动传神。尤其是下片,颇具戏剧性和情节性。
菩萨蛮 李煜
铜簧韵脆锵寒竹[1]。新声慢奏移纤玉[2]。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3]。未便谐衷素[4]。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
【注释】[1]铜簧:这里指管乐器中铜制薄片,用以振动声音。锵(qiānɡ),象声词,形容管乐器的嘹亮。寒竹:指竹制的笙笛等管乐器。[2]移:演奏。纤玉:形容女子的手指纤细白嫩。[3]雨云:代指男女幽会偷欢。宋玉《高唐赋》写楚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相遇,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世遂用云雨作为男女欢会的典故。[4]未便谐衷素:意思是未达到偷欢的目的。衷素,心事。
【评点】此词写宴席上一位吹奏乐器的女子与一男子两情相悦的情事。开篇写乐曲嘹亮清脆,次写女子吹奏的情形。乐曲已深深打动了男子的爱心,而演奏的女子更是多情,一边演奏,一边暗中向钟情的男子丢媚眼,用现在的话说叫频频放电。下片写男子很想在内室向她求欢,但没有达到目的。男子想等到酒席散后再寻机会求爱,最终求爱的愿望又落空。只好彼此在梦中作幻想了。结句非常巧妙,既写景,又写出了怅惘若失的心情。这首词包含着一定的故事性,原本就很吸引人,再经过当时美妙的歌喉演唱,一定是魅力四射。晚唐五代时期,《菩萨蛮》是最流行最受欢迎的词调之一,唐宣宗就最爱听《菩萨蛮》。李后主三首《菩萨蛮》都是写爱情故事,也许与当时这种词调的流行性有关。
一斛珠 李煜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过[1]。向人微露丁香颗[2]。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3]。罗袖裛残殷色可[4]。杯深旋被香醪涴[5]。绣床斜倚娇无那[6]。烂嚼红茸[7],笑向檀郎唾[8]。
【注释】[1]沉檀:一种名贵的香。宋贾奕《南乡子》:“满掬沉檀喷瑞烟。”这里指色泽鲜明的深色口红。轻注:轻轻地涂抹。[2]丁香:又叫鸡舌香。颗:指花蕾。这里代指舌头。[3]樱桃:形容女性红润的小口。破:即开口。宋毛滂《清平乐》的“浅笑樱桃破”用法相同。[4]裛(yì):沾污。殷色:深红色。可:不在乎、无所谓的意思。[5]香醪(láo):美酒。涴(wò):污染。[6]无那(nuò):无法形容。[7]红茸:红色绒线。[8]檀郎:古代女子对所爱男子的昵称。
【评点】这首词好似一部佳人口部特写集,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佳人的嘴巴。写佳人的面容,如果是静止的描写,容易呆板,难以表达佳人的风神意态。王安石的《明妃曲》就说过“意态由来画不成”,意思是说美人的神态气质是很难画出来的。如果仅仅是用几个新鲜比喻来形容佳人小嘴的漂亮,固然能给人留下一点印象,但很难传神。而后主此词,妙就妙在传神。而传神的关键在于他是结合佳人的动作神态来动态地刻画佳人口,使得这位佳人活灵活现。
全词由四个画面组成。第一幅画面,写佳人晨起梳妆抹口红。浓妆初成,已是风韵动人,再淡淡地在嘴唇上抹一点口红,衬得白脸蛋更加雪白亮丽。第二幅画面,展示佳人唱歌时的神情媚态。佳人先向檀郎微露舌头,丢个媚眼,然后敛气发声,引吭高歌,声音清脆甜美。第三幅画面,写佳人饮酒的情态。佳人有檀郎陪伴,芳心大悦,开怀畅饮。初举酒杯,佳人似略感羞涩,用罗袖掩口,沾擦了口红。继而深杯满饮,几杯过后,口红全被酒水弄褪了色。第四幅,也是全词的亮点,写佳人酒后娇滴滴地斜靠在绣床上,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檀郎,口中嚼着绒线,一边笑着一边把绒线向檀郎吐去。一“嚼”一“吐”两个口部动作,把个娇痴多情而略带醉意的美人活脱脱地描画了出来。
这四个画面,可以拍摄成四个MTV镜头,读者也可以想象成四个MTV镜头。词人用语言把人写“活”了,读者则要用想象把词中的佳人想象成一个娇态可掬的“活”人,这样读来才有味道。作者像是导演,这四个画面,角度虽不同,但都是围绕口部来安排“表演”的动作。作者又像是词中的“檀郎”,佳人的形象、神态是从檀郎眼中一层层地展出。不妨作一个大胆的想象和假设,这檀郎就是后主本人,而那多娇多媚、能歌善饮的佳人就是他的小周后,也就是上首《菩萨蛮》里“偎人颤”的奴家。这种假设,虽然没有史料依据,但符合李后主的身份,情理上还说得过去。如果这假设能够成立,那么这首词可称得上是小周后的写真、玉照了。小周后长得如何,没有史料记载,凭借此词可以想象她的魅力。
阮郎归 李煜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1]。笙歌醉梦间。珮声悄[2],晚妆残。凭谁整翠鬟[3]。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4]。
【注释】[1]狼藉:零乱。阑珊:指酒意消失殆尽。[2]珮:同“佩”,衣带上的装饰品。[3]整翠鬟:意思是梳头发。翠,绿色,形容头发的乌亮。鬟,盘发为髻。[4]阑:同“栏”,指栏杆。
【评点】这首词有的说是冯延巳词,又有的说是欧阳修词。这种词作互见的现象,在五代宋初时比较突出。冯延巳词、晏殊词和欧阳修词也经常互见。同一首词,或说是冯作,或说欧词,或说是晏词,难以分辨。这其中的原因,一是当时词作都是口头传唱,原本并不注意作者的“创作权”,在传唱传抄时作者的“署名”难免有误。二是晏殊、欧阳修等人都比较喜欢冯延巳和南唐词作,常常抄录南唐词,人们根据手迹,也很难分辨哪些是他们自己创作的,哪些是抄录别人的作品。分辨不清,有时就一并收录在他本人的词集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此期词作艺术风格比较近似,个性不鲜明,创作权容易混淆。这首词,宋人编录的《南唐二主词》已经收录,虽然不能完全断定是李煜作,但我们还是按文献学的基本原则,把它当作是李词。
此词写闺中的孤独寂寞,意境清丽淡雅。开篇意境开阔,好似一幅春日朝阳含山图。辽阔的湖面上东风吹拂,微波荡漾,一轮红日从湖畔远山上冉冉升起。“日衔山”,像是一个特写镜头,捕捉住了朝阳初升过程中刚刚露出山头时的辉煌壮观。“春”字点明季节,也暗示伤春的心理。“长是闲”,既是女主人公的生活状态,也是一种心理状态。闲而无事,最容易引发寂寞的情绪。“落花”句,由远景转入近景,“落花狼藉”,我们要想象出庭院内落花零乱的具体景象,同时也要体会到这句还在暗示春光流逝的迅速和环境的冷清“无人”。“落花”是主人公所见,“酒阑珊”,是主人公所感。酒意已尽,头脑清醒,回想着往事。“笙歌醉梦间”,有两种理解。一可理解为整个春天,闲而无事,一点歌舞音乐都没有,只有在醉梦中寻找到吹笙唱歌的欢乐。二可理解为过去成天笙歌相伴,快乐逍遥,而今欢乐不再,只有在醉梦中残留着一丝记忆。
结构上,上片是用倒叙的手法,写梦醒时的所见所感。下片写梦醒后的情态。主人公清晨醒来,对镜一照,发现晚妆凌乱。不说起来“整翠鬟”,而说“无人整翠鬟”,这是点明她此时处境的孤独。发觉发型凌乱,自然想要梳妆,平时都是别人(也许是她相亲相爱的丈夫)为她梳妆,而今却“无人”为她“整翠鬟”,心中自然升腾起一股失意和苦闷。结末二句,自我开解,还是好好地打发时光,爱惜自己的红颜,别让青春在苦闷中消逝,上楼去倚着栏杆看看风景,散散心吧。此词由早晨的“日衔山”写到“黄昏”,见出时间的进程。全词没有直接的情绪表达,直到最后一个“独”字,才让人感悟到全词都是在写主人公的孤独处境和孤独情怀。
谢新恩 李煜
秦楼不见吹箫女[1],空余上苑风光[2]。粉英金蕊自低昂[3]。东风恼我,才发一矜香[4]。琼窗梦笛残日[5],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注释】[1]“秦楼”句:传说秦穆公时,有个叫萧史的很会吹箫,穆公的女儿弄玉很爱他,并与他结婚。萧史教弄玉吹箫模仿凤鸣,不几年,弄玉就可以吹出凤声。凤凰纷纷飞到他的屋上。穆公为弄玉夫妇建凤台以居。又过了数年,夫妇俩乘凤凰飞仙而去。事见《列仙传》卷上《萧史》。所谓“秦楼”,即凤台。吹箫女,即指弄玉。[2]上苑:帝王游乐的园林。[3]粉英金蕊:泛指花卉。[4]矜:有的本子写作“衿”,同“襟”。作量词,唐宋词人常用来修饰数量不很明确的情绪和自然现象。如“一襟风露”“一襟风月”“一襟愁绪”等。北宋贺铸的《菱花怨》“一襟香在”与李煜此处的用法相同。“一矜香”相当于“一缕香”。[5]琼窗:精致富丽的窗子。
【评点】这首词似乎包含着一个故事,一段短暂而铭心刻骨的爱情经历。也许是一次意外的相见而引发的单相思,从词中所写“上苑风光”来看,好像有着李煜本人的影子,或许就是他本人的一次爱情体验。开篇写追忆,当年曾见到的那位多情而又多才多艺的女子现在不知身在何方。也许他们的相识就是在上苑里。重游上苑,再不见她的倩影了,可风光依然是那么明媚,主人公不禁生发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的惆怅。“粉英”三句,续写“风光”。上苑里,春花盛开,白花黄蕊,各自在枝头颤袅,向人展示着她的美丽与辉煌。东风更是不解人意,在主人公心情烦闷的时候,故意送来一阵花的幽香。他的心头一颤,这香仿佛与她当时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令人沉醉和向往。一顾一嗅,都令人回忆起她那美丽动人的倩影。
回到室内,心头仍抹不去那爱情的失落感。日暮时分,残阳西下,主人公倚窗吹笛,但吹不散如梦似幻的相思。一刻的情缘,惹下一生的相思。神思恍惚中,主人公的思绪又回到了垂杨掩映下的碧阑干外,那是两人“携手暗相期”的地方。读“碧栏干外映斜阳”句,我们脑海里可想象出一栋别致的小楼房,楼外杨柳高耸入云,绿荫覆盖。绿荫下一对恋人携手而至,悄悄私语。这个镜头是回忆,接着的镜头是怅然若失的主人公的自白:与其当时片刻的相见,还不如不见的好,算了吧!爱情如梦,懒得去想她!嘴上这么说,心头的相思苦其实并没有消除,套用李清照“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说法,此词的主人公可说是相思苦才出嘴边,又上心头。
谢新恩 李煜
樱花落尽阶前月[1],象床斜倚薰笼[2]。远是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3]。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注释】[1]樱花:指樱桃花。李煜的另一首《谢新恩》即直言樱桃:“樱桃落尽春将困。”《临江仙》词也说:“樱桃落尽春归去。”[2]象床:象牙雕饰的床。薰笼:香炉上盖着的笼子,以熏衣被。[3]抹胸:俗名“兜肚”,系在胸前的小衣。
【评点】此词写一女性对所爱男子的相思,与前一首写男思女不同。开篇是一个朦胧凄迷的艺术境界。入夜,庭院里月光融融,台阶前樱桃花洒满一地。女主人公漫步庭院,心情应该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可樱桃落尽,意味着春光流逝,她想起了远游的爱人至今未归,相思之情不由袭上心头。于是转回室内,斜靠在晶莹透亮的象牙床的熏笼上,痴痴地看着炉香袅袅升起,思绪也像炉香一样飘忽不定。去年的今日,也是这般苦苦的思恋,今年今日的苦闷相思又比去年沉重急切。本能欲望的煎熬与精神的苦恋使她容颜憔悴,连乌黑飘逸的秀发也变得枯黄而没有亮泽。女为悦己者容,爱人不在身边,她也懒得去梳妆打扮,相思的苦泪浸湿了红兜肚也无心擦拭。“双鬟不整”的形态描写,反映出女主人公内心的痛苦与麻木。由相思而想相见,相见不成而想在梦中相会。然倚窗而梦,梦中仍是音讯杳然。原以为梦中能稍得安慰,可梦中也见不到心中的他,苦闷又加深一层。所以主人公深深地感叹:“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采桑子 李煜
亭前春逐红英尽[1],舞态徘徊[2]。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3]。绿窗冷静芳音断[4],香印成灰[5]。可奈情怀[6]。欲睡朦胧入梦来[7]。
【注释】[1]春逐红英尽:春光随着落花一起消逝。红英:红花。[2]舞态:形容落花随风飞旋飘舞的样子。[3]“不放”句:意谓终日愁眉不展。[4]芳音断:佳音断绝;一点消息也没有。[5]香印成灰:指香已烧尽。香印,把香料研为细末,印成回纹图案,然后燃烧。王建《香印》:“闲坐烧香印,满户松柏气。”[6]可奈:怎奈;难忍。[7]“欲睡”句:想蒙眬入睡后爱人能来梦中与自己相会。
【评点】词写闺怨。上片写户外景,细雨纷飞,红花飘零,创造出一凄凉感伤的情绪氛围。春光流逝本是自然规律,但用一“逐”字,仿佛春天有意追随落花溜走,写出了春光飞逝的快速。双眉紧皱,本是静态的形象,但用“不放”二字,好像是故意不让双眉有片刻的舒展,这比静态的描写更富有诗意和韵味。过片写情人书讯断绝,紧承上片,申述愁眉不展的原因。下片写室内情景。印香燃尽,表明时间过了很长,心情仍然沉重,难以摆脱相思的苦恼。爱人久不传音讯,女主人公便想入睡后也许能与他在梦中相会,真个是情深情痴。唐五代词里写相思情,有一定的“模式”:往往是离别后生相思,由相思而盼望对方的音讯,如果音讯杳然,就期盼在梦中相会。梦中可能相聚,也可能仍然不见。写梦的手法又多种多样,我们在后面的词中再领略词人的各种高招绝技。后主这首词,写到梦中就戛然而止。“入梦来”,是写心上人已然入梦,还是一种期待,读者可自作判断。结尾如果说得太明白,固然可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但没有了余味,没有了想象的空间,也就丧失了艺术的张力。
采桑子 李煜
辘轳金井梧桐晚[1],几树惊秋。昼雨新愁[2]。百尺虾须在玉钩[3]。琼窗春断双蛾皱[4],回首边头[5]。欲寄鳞游[6]。九曲寒波不溯流[7]。
【注释】[1]辘轳:井上的汲水工具。金井:井边的井栏。[2]昼雨:白天下的雨。[3]虾须:指窗帘。唐陆畅《帘》:“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4]琼窗:精致华美的窗子。双蛾:双眉。古代将女子漂亮而修长的眉毛称为蛾眉,有时将蛾眉省称为蛾,故双眉又可称双蛾。[5]边头:犹言边塞,边远之地。[6]鳞游:指书信。传说鲤鱼可以传书,故称书信为鳞游或鱼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古人常以尺长的绢帛写信,故又称书信为尺素。[7]不溯流:不能逆流而上。
【评点】此词写相思,表现手法与前一首相似。不过前一首是写春思,此首写秋思,季节时令不同。又此词的抒情主人公是怀念征夫的思妇,前一首主人公的身份则比较模糊。此词上片写户外之景,营造抒情氛围。说树入秋而心“惊”,昼雨含“愁”,都是主观情感的外化。实质是人见秋风吹落树叶而心惊,见秋雨而生绵绵不断的新愁。宋代秦观《浣溪沙》词的“无边丝雨细如愁”,词意与此相似,只是说得更明白。
从构境上说,歇拍(上片的结句叫“歇拍”,下片的起句叫“过片”)的窗帘并不仅仅是一种陈设道具,而是将户外景与室内人联结在一起的媒介。窗帘垂挂,隔不断室外雨声对寂寞心灵的撞击。过片“春断”之“春”,不是指季节,而是象征美好的事物或理想的失落。闺中思妇独守琼窗,青春白白地在寂寞的守望中流逝,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生命的亮点,连与爱人长相厮守这种最基本的人生愿望都无法实现和满足。她眉头紧皱,是失望的表现,更是心酸的流露。回想边塞征人,连年在外,已久无音讯。于是思妇想寄书问候,可山重水隔,音讯难通,她永远只能在孤独和寂寞中守望等待。主人公哀而不怨,读后不能不对她的命运一洒同情之泪!
长相思 李煜
云一[1]。玉一梭[2]。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3]。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4]。夜长人奈何。
【注释】[1]云:指头发。緺(guō):旋转盘结的发髻。[2]玉一梭:指插在发髻中形状像梭子的玉簪、玉钗之类的首饰。[3]黛螺:做成螺形的用来画眉的青绿色颜料。此处代指眉。[4]窠:同“棵”。
【评点】用反跌法写闺怨相思,是这首词的一大特点。初读开篇三句,情调悠扬轻快,以为抒情主人公是一位风姿绰约、正沐浴着爱情春风、吸吮着爱情甘露的得意之人。岂料第四句突转,原来她紧锁眉头,是内心压抑苦闷的失意者。情调一变为凄婉,从而收到奇峰突变的审美效应。如果说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等词像是油画,浓墨重彩,那么李后主这首词就是素描。开篇几笔勾勒,就勾画出抒情主人公的愁苦形象和令她加倍伤感的时空环境。虽然温庭筠爱浓色,后主爱淡彩,但后主还是受过温氏的影响。本词下片的构思、意境就与温庭筠《更漏子》的下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有神似之处。
注意人物的造型,是此词的又一特色。词人抓住女主人公的发型和服饰创造出两大亮点。“云一”的发型,虽然我们现在无法想象具体的样式,但在当时肯定是一种时髦的发型。“淡淡衫儿薄薄罗”的衣着,也能让人想象女主人公天然的风韵和青春的活力。当代的流行歌曲不太重视刻画抒情人物的形象,形象感不足。唐宋词写人物形象的艺术,实可以给当代歌词的创作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喜迁莺 李煜
晓月坠,宿云微[1]。无语枕频欹[2]。梦回芳草思依依[3]。天远雁声稀。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4]。留待舞人归。
【注释】[1]宿云:夜云。[2]枕频欹:斜靠在枕上,翻来覆去。[3]芳草:比喻所思恋的女子。牛希济《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4]片红:指凋落的花瓣。尽从伊:听其自然;一切由它。
【评点】此词写待人不归的相思情。虽然镜头频换,但意境完整。开篇两个镜头,既写户外之景,又点明时间:晓月初坠,夜云淡散。接着镜头切入室内:床上主人公沉默不语,斜倚枕上,辗转反侧。室内室外两组镜头叠映之后,生发出新的意蕴,表明主人公彻夜未眠。前三句为实景,下面两句为虚景,画面转入朦胧梦境:主人公情意绵绵地沿着芳草地追逐心上人。但天远地长,人既不见,连鸿雁的叫声也渐渐稀少。传说大雁可以传书,鸿雁飞来,也许会带来心上人的书信,带来希望和慰藉。而鸿雁远去,留下的仍然是失望。
下片又转入实景,分别从听觉和视觉形象构境。户外黄莺婉转歌唱,搅碎了清梦。结构上似断实连,过片的莺声破梦,自然而巧妙地将上下片情景衔接成一个整体。花乱,是主人公开窗所见之景,又象征性地写出主人公心情的凌乱失望。“寂寞”句,镜头在室内和深院来回闪现,展现的尽是空荡与寂寞。“片红休扫”,表现出主人公的失望和忧怨,自己既无人关爱,哪管它花落与花开?结句又充满着希望和期待,可谓哀而不伤。
蝶恋花 李煜
遥夜亭皋闲信步[1]。乍过清明[2],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注释】[1]遥夜:长夜。皋:水边淤地。闲信步:随意漫步。[2]乍过:刚过。
【评点】此词将伤春的生命忧患与怀人的爱情苦闷打成一片。突出的特点是用反衬法,荡秋千者的欢声笑语、无忧无虑,反衬出抒情主人公的相思之苦。“一片芳心”,人间竟没个“安排处”,可见愁极苦极。辛弃疾《鹧鸪天》的“闲愁做弄天来大”,可与此相互参照。
此词的一大亮点,则是歇拍二句的写景。本是雨过天晴、淡月升空的平常之景,后主写来却如诗如画。不说春雨停止,而说是“风约住”,意味深长。人本来就觉得春光流逝得太早太快,而雨摧百花,春光就更显迟暮。春风邀约细雨停歇,好像是有意要延长春光的美丽。这就写出了春风的多情和善解人意。雨过天晴,明月初升,而云彩在空中来回流动,时而遮住月光,又时而放出月色,自由飘逸的景色让寂寞沉重的心情松弛了许多。“朦胧淡月云来去”七字准确地描绘出云与月的流动变化。北宋张先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神理上似与后主此句有渊源关系。
渔父 李煜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1]。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2]。
【注释】[1]桃李无言:语本《史记·李将军列传》:“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原意是说桃树李树不会讲话,凭着花和果实,自然能吸引人们在树下走成一条路。比喻只要诚心实意,自然能感动他人。这里是用字面上的意思,指桃李默默地开花。一队:一排;分列成行。[2]侬:我。
【评点】词史上最早写《渔父》词的,是唐代的张志和。张志和有《渔父》五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一首:“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自从张志和写了《渔父》词后,五代宋人群起仿效。与张志和同时的文人,唱和了十五首(详见曾昭岷等编《全唐五代词》)。五代的李珣、宋代的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著名词人也都写过《渔父》词。最有意思的是宋高宗赵构也写了十五首《渔父》词。唐宋词坛上形成了有趣味的“渔父现象”。值得注意的是,词里的“渔父”,并不是地道的风里来浪里去辛辛苦苦打鱼的渔民,而是隐士的化身。词人写渔父,羡慕的是渔父的无拘无束、任性逍遥、自由潇洒。渔父不受任何约束,想到哪就能到哪,谁也管束不了他。这对于在官场的士大夫来说,特别值得羡慕。文人爱自由,可是在官场里,就失去了自由。渔父是在江湖里活动,而在士大夫眼中,江湖是自由的天地,是与官场、朝廷相对的一种独立的社会空间,所以文人士大夫总是把渔父的生活想象成独立自由的理想境界。只有范仲淹的诗《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浪里。”是写地道的渔民,同情渔民的辛苦。
李煜这首词,继承的是张志和的“渔父家风”,写渔父的快乐逍遥。开篇选取两个场景来表现渔父的生活环境,一是江上,千里浪花翻滚如雪,一望无际,境界阔大。浪花翻滚,本是“无意”,而词人说“有意”,就写出了渔父与大自然的亲和感。江涛有意卷起雪浪来娱乐渔父的身心,衬托出渔父心情的快乐轻松。岸上,一排排的桃花李花,竞相怒放,把春天妆点得十分灿烂。江上岸中所见,尽是美景。接着写渔父的装束和生活,身上挂着一壶酒,手里撑着一根竿,想到哪就把船撑到哪里,想喝酒随时都可以喝上几口,高兴了就唱一首渔父歌,多自由,多快活!这世上像我这样的自由人,能有几个。结句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出,实是作者对渔父的羡慕,就像王维《渭川田家》诗里所说的“即此羡闲逸”。词中有人有景,形象鲜明,只是结句略嫌直露了一点。
在李煜以前,诗人用雪来形容浪花的,似乎只有唐代孟郊的《有所思》:“寒江浪起千堆雪。”词中首次以雪来形容浪花的是李煜此词。宋代柳永《望海潮》有“怒涛卷霜雪”之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也有“卷起千堆雪”的名句,各尽其妙。但彼此间的继承关系也很清楚,苏轼的词句明显是融化了孟郊诗意和柳永词意,其中似乎也有李煜词的影子。
渔父 李煜
一棹春风一叶舟[1],一纶茧缕一轻钩[2]。花满渚[3],酒盈瓯[4]。万顷波中得自由。
【注释】[1]棹(zhào):船桨。[2]茧缕:丝线。[3]渚:水边的同地。[4]瓯(ōu):盛酒的陶器。
【评点】这首《渔父》词写来与前一首不同。前一首着重写渔父的快活,这一首写渔父的自由。词中连用四个“一”字而不避重复,是词人有意为之,为的是强调渔父一人的独立自由。我们可以想象渔父驾着一叶扁舟,划着一只长桨,迎着春风,出没在万顷波涛之中,何等潇洒自在。时而举起一根丝线,放下一只轻钩。轻钩无鱼,他也不在乎,渔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也。时而举起酒壶,看着沙洲上的春花,心满意足地品着美酒。宋代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他家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置酒一壶,加上他一个老翁,所以自号六一。李煜词中这位渔父,也可以称六一渔父:一叶舟,一只桨,一纶丝,一只钩,一壶酒,一个渔翁。李煜这两首词,写来情调悠扬轻松,应该是亡国前所作。
据宋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记载,李煜这两首词是题画词,原画名《春江钓叟图》。这两首词,也有画境。可惜原画已失传。要是原画也流传下来,既能让咱们一饱眼福,看看五代的名画,又可以体会词画相得益彰的妙处,也可以判断李词是否传达出了原画的精神。
捣练子令 李煜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1]。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2]。
【注释】[1]砧(zhēn):捣衣石。此指捣衣声。[2]帘栊:挂有帘子的窗户。栊,窗格子。
【评点】此词咏调名本意,写捣衣声,而着眼点则是写失眠人。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是通过声响来营造意境。先铺垫深院小庭的空旷宁静,其次写远处传来砧声和风声,然后写砧声风声对主人公情绪的影响。院静庭空,捣衣声更显清晰响亮。此动静相生之理,与“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相通。寒砧越响亮,风声越凄厉,失眠人就更难堪。层层递进,因果关联。结句又将声响和视觉形象结合起来描绘,拓展出新的艺术空间。结句如果写成“数声阵阵到帘栊”,词意基本不变,但艺术境界就单调了许多。“数声和月到帘栊”,加上一道月光穿透窗栊,不仅增添了一道景色,而且暗示了主人公闻声望月、见月思乡怀人的心理过程,使有限的语言蕴含着尽可能丰富的情思。寥寥二十七字,就创造出一个完整浑成的有人有情有景有声的艺术境界,不能不钦佩后主构思的绝妙和艺术的娴熟。末二句,可与李白《静夜思》对读,两相对照,倒觉得太白诗少了点声响效果。
望江梅 李煜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1]。船上管弦江面绿[2],满城飞絮滚轻尘[3]。忙杀看花人。
【注释】[1]南国:指江南。[2]管弦:管乐器和弦乐器。泛指音乐。[3]飞絮:飞扬的柳絮。滚轻尘:车尘滚滚。形容游人如织、车水马龙的游乐盛况。
【评点】此词与下一首当是后主被俘入宋后所作,分别回忆江南春秋景致。如身在江南,不必借助梦境来写身边之景。而在北方梦忆江南,自然是“梦远”。失落的总是美好的,何况江南风物本来就美丽如画,李后主怎能不魂牵梦绕?
此首写江南春景,艺术的匠心主要体现在景物的选择和画面的布置上。如果泛泛地说江南春景美丽动人,既不能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也缺乏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更何况白居易当年还写过名作《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艺术是不宜重复的,后主当然不能再着眼于江花江水的描写。于是,他选取两个场面着力描绘江南春日的狂欢气氛。以江南特有的澄江绿水作背景,以画船传出的阵阵嘹亮的乐曲描绘湖上的热闹,以滚滚轻尘来烘托城里车马如潮、游人如织争相外出赏花的盛况。“船上管弦”,可令人联想到北宋柳永《望海潮》词中“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的情景。两个场景突出的是一个主题:江南社会的繁荣与人心的安乐。而后主则是借往日的狂欢来抚慰今日心灵的伤痛。也许写此词时他在想当年南唐在他的治理下国富民乐,他也曾“与民同乐”,内心不禁生发出一丝丝自豪感和成就感。可好景不长,如今自身既沦落为囚客,江南好景也成过眼烟云。不知此时后主是在忏悔,还是在反思?也许他既不知忏悔,也不知反思亡国的原因。他只是留恋过去的欢乐,而悲叹眼前的痛苦。
望江梅 李煜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评点】这首词像一幅清疏淡雅的山水画。“千里江山”是远景;满湖芦花,孤舟停泊,是近景。月下楼中吹笛,是画面的主体。船泊芦花深处,体现逍遥自在;月夜吹笛,笛声悠扬,则尽显风流潇洒。“自古逢秋悲寂寥”,而此词盛赞江南秋色,因为这是后主被俘入宋的追忆和回想,借梦中的美景来补偿已失去的欢乐。正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作者深层的创作心理须深入体会。
读词,还要有想象力,要把词中的语言符号想象还原成具体的画面,仅仅是把字面的意思理解清楚了,还不能说是真正领会了原作的意境。比如,“江山”二字,意思最简明,但不能仅仅理解为抽象的江水和山峰,要把“千里江山”想象成在辽阔无际、奔腾东去的大江两岸,群峰起伏、叠嶂绵延的景象,就像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词所写的“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如果再深入一步,还可以想象群山倒影映照江面,近处山峰青翠欲滴,远处山峰若隐若现的景致。同样的,“芦花深处泊孤舟”,也要想象成具体的画面。结句,则要想象出天空中明月高悬,江边高楼耸立,明月笼罩江楼,楼影倒映江面,楼中有人对月吹笛。悠扬的曲声回荡在静谧的江畔,让人心旷神怡。读词读到这一步,才算初步领会了词的意境和韵味。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1],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注释】[1]旧时:指在南唐当国主之时。上苑:古代帝王游猎的园林。此指南唐的宫苑。
【评点】后主入宋后所作词的“时态”,往往只有现在时和过去时,而没有将来时,因为他对未来已不抱有任何的希望。现实中只有痛苦,唯有通过回忆往日的欢乐才可获得一丝慰藉。这首词就是借梦境回忆往日在江南畅游的欢乐。身为国主,游赏皇家园林时,那真是快乐逍遥。臣子嫔妃前呼后拥,随从车马四周环卫。他时而骑马逐猎,时而挥笔赋诗,一展才情,说不尽的得意,写不完的威风。“花月正春风”,不仅仅是写季节,写风光,主要是表现一种欢娱得意的精神状态。哪知这一切,尽成梦境。“多少恨”三字,咬牙切齿般的吐出,包含了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和多少无奈!
后主的人生悲剧,咎由自取,原本没有多少值得同情的成分,但当他将自我真实的人生悲剧变成艺术化的人生悲剧之后,就不能不令人同情和感叹。如果将词人的身份与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剥离,我们在词中体会到的是一种幸福生活、美好往事的失落与被剥夺。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幸福,都会有值得回忆留恋的往事,也都会有幸福的失落与人事的变迁。正因为人生的遭遇有着相同的一面,所以我们读后能够引起心灵的共振和情感的共鸣。如果读者有着类似的人生境遇,情感的共鸣会更加强烈!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1]。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2]。肠断更无疑。
【注释】[1]断脸复横颐:形容脸上泪水纵横的样子。颐:面颊。[2]凤笙:管乐器。笙身做成凤形,故称凤笙。
【评点】后主被俘入宋以后,天天都是以泪洗面。他的伤心事太多:昔日帝王的威风与尊严彻底丧失且不必说,现在连一个普通人都拥有的人身自由也被剥夺,生命安全更没有保障,随时都有被害死的可能。作为丈夫,李后主更有难言的屈辱:他的妻子小周后常常被宋太宗强迫进宫去陪侍。眼睁睁看妻子被凌辱,既不敢言也不敢怒,伤心屈辱的血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何等的痛苦!但他无力抗争,也无法摆脱这残酷的现实,他只有用泪水来洗刷心头的剧痛。此词连用三个“泪”字而不避重复,也不嫌重复,意在突出表现他的生存状态是用泪水浸泡着的。满腹“心事”不说也无法说,凤笙不吹也无心吹,表达出一种深沉的绝望。后主入宋后的词常常是绝望的哀鸣。这首词就可见一斑。
此词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达无穷的哀感和难言的隐衷,真切而沉痛。开篇是自画像,已见沉痛难耐。满腹的痛苦想对人倾诉,可无人倾听,也无从诉说,于是自我告诫:别说了吧,说也无用。人有痛苦,需要交流,需要宣泄,需要排解。既无人倾听,那就吹笙用音乐来排解吧,可笙声又怎能排解得了这沉重的孤独!作者在内心的独白中表现出曲折的心理活动,在不断地自我否定内心愿望的过程中展现他的人生悲剧,艺术上堪称绝妙。南宋辛弃疾《丑奴儿》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欲说还休”的心态,与李后主的“心事莫将和泪说”颇有相通之处。
乌夜啼[1]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2]。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注释】[1]此词一说是后蜀孟昶作。但艺术风格更接近李后主,所以大多数选本还是录作李后主词。[2]还(xuán):立即;随即。
【评点】此词的“离愁”,沉重哀伤,不会是单纯的男女间的离愁别恨,而应该包含着深沉复杂的人生痛苦。宋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说“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就是将此词理解为亡国之痛。后主被俘入宋后,有着随时被害的死亡威胁,有着故国难归的亡国恨痛,有着眼睁睁看妻子被凌辱的耻辱,有着昔为君主今为囚徒的强烈反差,这些感受交织于胸,痛苦得近乎麻木,很难分辨此时此刻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悲哀烦恼,除了“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真是无法形容。此词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沉默寡言人,深院“锁”住的不只是深秋的寒意,更是内心深处无法倾诉的深哀剧痛。词中所透露出的心态与上一首基本相同。
李后主的构形能力特别强,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一种境界,就像高明的画家,几个线条就勾勒出一幅画面。“无言”而“独上”西楼,既见孤独,又从内心到处境双重地写出异常沉重的孤独感。“月如钩”两句,从视线上看,是俯仰天地,有呼天问地之势。从意境上说,天上如钩的残月,地面深院的清秋梧桐,构成一立体的时空境界。“锁”字用法精警,含意深长,既见出环境封闭的严酷,又写出内心的高度压抑。无边的悲苦长期积郁封闭在心头,故接着说“剪不断,理还乱”,就显得特别的真切自然。就像李清照《声声慢》词结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样,直抒坦陈之中觉得有无限的曲折。这是压抑太久、郁结太多的愁思的迸发,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词体艺术的魅力,首先来自于弥满的真情。有真情深情,无论艺术的表达方式是曲折还是直露,都能感人。
乌夜啼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1],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重晚来风。
胭脂泪[2],留人醉,几时重[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注释】[1]谢:指花枯萎凋落。春红:即春花。[2]胭脂泪:指雨中落花。从杜甫《曲江对雨》诗“林花着雨胭脂湿”句化出。[3]重(chóng):重现。指花再开。
【评点】此首表面上是惜花词,实质是人生命运的咏叹调。春花易逝,而人生苦短。春花受寒雨凄风的无情摧残而无法逃避,人一旦失去自由、受人宰割,也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花落难再开,人的生命时光、青春年华也不可能重复。后主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已深切地感受到人的生命其实跟花一样脆弱、跟花一样无奈。“人生长恨”,是后主对人生命运的深刻感悟。其词永恒的魅力也正在于能超越个人的痛苦而升华到对整个人类痛苦的体验和揭示。
此词在传统的伤春主题上开拓出了新的思想意蕴。后主感觉到,春花的匆匆凋零,不是它的自然寿命原本短暂,而是外力摧残的结果,即寒潮风雨的迫害打击。由此他朦胧地感悟到人生命运的悲剧,也是外在的力量所造成。当然李后主不可能反省到他自我悲剧的根本原因,也不可能想到他自己该负什么责任。春花美丽,让人心醉,可终归消失,枯萎凋零后就不再重现旧时原有的辉煌。李后主又由此领悟到人生的辉煌、幸福的命运也总是一去不复返,人生到头来留下的是无穷无尽的“长恨”。人生长恨好像水长东流,不可改变,不可抗拒。李煜为此困惑迷茫。他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不知路在何方。
乌夜啼 李煜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1]。烛残漏断频欹枕[2],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注释】[1]帘帏:指窗帘。[2]漏断:即壶水漏尽。古代用铜壶滴漏来计时,壶水漏尽,表明夜尽更深。
【评点】此词表现的是后主对人生的感悟。艺术特点是,情境和谐,细节传神。上片以倒叙的方式开篇,写“昨夜”风雨交加,风声雨声树声等“秋声”阵阵传入帘内,构成一种凄凉的氛围。“烛残”二句由室外景转入帘内景。室内残烛摇曳,光线昏暗,夜尽更阑时分,主人公还在枕上翻来覆去,表明他彻夜未眠。失眠人情绪本来就烦躁,而窗外的秋风秋雨,仿佛点点滴滴都在敲击着失眠人的心头,更增苦楚。心头的烦闷无法开解,“起”来挥之不去,“坐”下也无法平静。“起坐”两个细节动作传神地写出失眠人无法平静的心境。
下片转入沉思。回想人生世事,往日的南唐帝国早已是土崩瓦解,自我曾经拥有的一切辉煌、幸福都被剥夺。这人生世事,有如流水不返,好似梦境虚无。所谓“梦里浮生”,就是后来北宋苏轼所说的“人生如梦”。梦的特点有三,一是短暂,二是易变,三是不可把握。所谓“梦里浮生”,是对人生命运的短暂性、易变性和不可把握性的概括。后主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和悲剧的不可避免性有着深刻的体验,他后期的词作都是从心灵深处弹奏出的一支支人生悲歌。他对未来早已失去信心,在现实中找不到解脱、超越痛苦之路,只好遁入醉乡求得暂时的麻醉和忘却。意识到人生的悲剧,但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悲剧,是李煜最大的人生悲剧。
虞美人 李煜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1]。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2]。
【注释】[1]柳眼:柳叶初生时形态似眼,故称柳眼。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2]清霜残雪:形容头发花白。任:忍受;承受。
【评点】这首词是怀旧之作,词意比较朦胧,与其他词作直接袒露胸臆略有不同。开篇写出“凭栏”所见初春景色:小院里东风回荡,地上小草泛着绿色,柳叶也冒出新芽,柳枝随风招展,主人公感觉到春天来了。这境界,与李清照《蝶恋花》词所写的“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梢,已觉春心动”有些相似。盎然的春意并未能驱散主人公心头的愁云。艺术上这叫以乐景写哀。用乐景反衬哀情,一倍增其哀。主人公独自凭栏“半日”而“无言”,可想见心情的沉重。我们仿佛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临风独立,默默无语,脸上的神情痛苦不堪。到了晚上,新月初升,小院里风吹翠竹,声声入耳。主人公依然独立栏边,回想着往事。这耳畔竹声,眼前新月,与当年南唐宫廷里的景象何其相似。神思恍惚之中,他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眼前又浮现出往日欢乐的场面:池塘里春风荡漾,薄冰初融,池畔嫔妃围坐,酒杯交错,笙歌齐作。君臣同乐,不知今夕是何夕。“烛明”二句陡转,写凭栏后转回室内。画堂里,明烛高照,炉香袅袅,不失富丽,但寂静无人,没有一丝生气。对镜自照,满鬓白发,意识到自己年老体衰,生命行将消逝的悲伤不觉袭上心头。莫非此生将老死于此?命运真是捉弄人啊,一国之君变成了俘虏,从天上坠落到人间,这样孤独寂寞、悲伤屈辱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他的内心翻江倒海,几乎无法控制和承受。
李煜后期的词作,都深深打上了他的生命烙印。从词史的发展进程来看,这些词已超越了应歌的歌词功能,而变成了一种抒发自我人生感受的特殊形态的抒情诗。此词的结构分三层,开篇三句为一层,写眼前景。中间三句回忆往事,歇拍一句绾合今昔,自然过渡到对往事的回忆。结末二句又回到眼前,形成今——昔——今的流动型结构。这一结构正与其心绪的变化相吻合。
菩萨蛮 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1]。故国梦重归[2]。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注释】[1]销魂:极度哀伤痛苦。[2]故国:指南唐。
【评点】被俘入宋以后,李后主已深刻地意识到人生难免痛苦,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独有自己这么不幸悲惨?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自酿苦酒?他似乎没有思考,至少在词中,他对自己的人生痛苦,既不埋怨,也不控诉,又不忏悔,只是一味地呻吟。后主晚期的词作,就像是一杯杯浓浓的毫无杂质的纯苦酒。梦,常常是现实的替代性补偿,现实中无法回归故国,只好在梦中回归。然而美梦短暂而虚幻,一梦醒来,更加深了失落的痛楚。梦既不长,转而追忆欢乐的往事,而往事已成空,追忆过后又是深深的失望。后主真是好痛苦啊!
李后主词艺术上的一大特点,是善于写出心态的变化,而不仅仅是写瞬间性的心绪。这首词就体现出这一特色。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概括出李煜此词的结构,这种结构也是他的心理流程的外化:痛定思痛——寻梦解脱——梦醒更痛——再思往事——又如梦境,重入苦海。在李煜入宋后期的词作中,我们还常常能见到后主孤独的形象。前面《乌夜啼》曾写到“无言独上西楼”,后面的《浪淘沙》也说“独自莫凭栏”,此词又是“高楼谁与上”。日常生活中李煜似乎总是形影相吊,踽踽独行。生活中的孤独无伴更会强化心灵深处的孤独感。我们不能凭空猜想他和小周后的关系不和谐,也不能把词中所写完全当作生活的真实,但后期词作中从未出现他早年爱得那么深切、那么得意的小周后的身影,又不能不令人怀疑他与小周后的感情发生了裂变。李清照在丈夫去世后所作词中,尚且时常表达、流露对亡夫的忆恋,而李煜后期的词中竟然一次也没有涉及到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周后,实在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1]。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2]。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3]。
【注释】[1]砌:台阶。[2]“雁来”句:传说大雁可替人传递书信。
典出《汉书·苏武传》。此句是说大雁来了,却没有带来远方的音讯。看来大雁传书也是靠不住的。[3]还(xuán):同“旋”,立即;很快。
【评点】此词写“离恨”,但不是一般的男女间的离愁别恨,而是远离故国之恨。大约是亡国入宋后的第二个春天所作。此词有情有景更有人。我们仿佛看到主人公独立阶前,环顾四周,但见春光过半。春光流逝,对于敏感多思的词人来说,原本就容易引发伤春惜春的情怀,而遭逢天翻地覆的命运巨变,离别了江南故国,亡国的痛苦贮满心头,所见又皆非江南之景,怎不叫他“触目愁肠断”!“砌下”二句,紧承“春半”“触目”而来,落梅如雪,是“触目”所见,结构缜密。同时将“春半”的季节具体化、形象化,就像电影电视的镜头,用具体的场景来表现季节时令的变化。“梅花如雪乱”,写出落梅之多;而“拂了一身还满”,则进一步表现出梅花凋败零落的快速迅猛,有无法抵挡遏止之势。联系上句的“触目愁肠断”,可体会到在词人眼里心中是一片落梅一片愁。落梅挥去又来,愁苦也是愈来愈深重。“如雪乱”的“乱”字,既准确,又含义丰富。表层是形象地写出风吹落梅的迷蒙状态,深层里则是暗喻词人内心的伤痛迷乱,这里既有对人生前途的焦虑,又有对生命将逝的悲伤。
下片遥承“别来”,因离别而生相思,因相思而盼来信。春天大雁从南方飞归北方,主人公眼见南方的大雁飞来,心头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幸许大雁会带来故国江南的音信。可等待半天,大雁飞过,音信全无,留下的只是更深的失望,他不禁莫名其妙地埋怨起大雁,传说你大雁能传书,原来却这般不可信据。“雁来音信无凭”六字,写出了主人公由期盼到失望进而忧怨的心理过程。期待大雁传书,既不可能,于是主人公又想在梦中神游故国,一慰相思渴念。可此时连“归梦”都做不成。一连串卑微的希望、期待都彻底幻灭,人生的痛苦一至如斯,怎一个“愁”字说得透彻。
李后主词动人的力量,来自于他真切深沉的情意;而其艺术魅力则得力于他形象生动的艺术语言和新颖多变的艺术表达方式。同写愁苦,在不同的词作里,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虞美人》词里是用水作比喻,创造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千古名句。此词结句则用草作比喻,既新奇生动,又贴切自然,“把眼前景、心中恨,打并一起,意味深长”(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从语源上看,唐人以草比喻相思离愁的诗句颇多,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有“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之句,杜牧《题婺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也有“恨如春草多”的比喻。李后主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似从杜诗中化出,而拓展出新意。杜牧是静态的比喻,表现恨多;而李后主则结合行人远去写离恨的动态生成过程,强调恨的日益增长。杜诗像是一个静止的画面,李词则像是一个摇动变化的长镜头,意境更灵动而富于变化。宋秦观《八六子》:“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又是从李词化出。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1],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2],琼枝玉树作烟萝[3]。几曾识干戈[4]。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5]。最是仓皇辞庙日[6],教坊犹奏别离歌[7]。垂泪对宫娥[8]。
【注释】[1]四十年:南唐自937年先主李昪建国,至975年后主李煜亡国,历时39年。举成数而言“四十年”。[2]凤阁龙楼:指南唐的宫殿。霄汉:云霄河汉,与“云天”意思相同,极言其高。[3]琼枝玉树:泛指名贵花木。烟萝:烟聚萝缠,形容草木茂盛。[4]干戈:指战争。[5]沈腰:沈约的瘦腰。《南史·沈约传》载,沈约曾对友人说自己年老多病,百日数旬,皮腰带常要移孔。后世常用沈腰代指人病腰瘦。潘鬓:潘岳的白发。潘岳《秋兴赋》说:“斑鬓发以承弁兮。”后人常以潘鬓代指年老发白。[6]仓皇:匆忙。这里有惊恐慌张的意思。辞庙:离别祖庙,实指自己被迫降宋、离开故国金陵。[7]教坊:掌管妓乐的机关,唐初开始设置。[8]宫娥:宫女。
【评点】长年生活在宫廷、贵为“天子”的李煜,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也压根想不到“干戈”会让他成为俘虏。习惯了别人在他面前称臣叩拜,一旦自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臣虏”,他怎么也无法适应这样残酷的现实。人瘦发白,从外貌的变化写出了内心极度的痛苦。三国时的蜀后主刘禅被俘后表示乐不思蜀,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而李煜却念念不忘他的家国、山河、宫殿,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就写词而言,这是至情至性的真切流露。结构上前四句极力铺陈故国河山、宫殿楼阁的壮丽辉煌,至歇拍陡转,结构的裂变反映出词人命运的剧烈变化,文情相得益彰。
下片转写归为臣虏之后的处境。他不便直说生活的困窘、心情的恶劣,只以外貌的变化来含蓄表现。据《宋史·南唐世家》记载,李煜被俘入宋后曾向宋太宗诉说生活贫困,太宗知道后增加了他的月俸。可见当时李煜被俘后不仅行动上受监视,精神受折磨,物质生活也不宽裕。发白腰瘦,既是精神的折磨所致,也未尝不是物质生活的匮乏导致“营养不良”。最后三句,又由眼前折回过去,临别南唐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当初拥有时觉得平平常常,一旦被人夺去,内心的屈辱悲伤可想而知。他忘不了“仓皇”离开金陵时的惨痛情景,那是他从天堂掉进地狱的关口。苏轼曾责怪李煜离开金陵时本应该向其国民谢罪,而不应该“垂泪对宫娥”。对宫娥垂泪,是李煜当时真情实事的写照,也符合他懦弱的性格。如果在词的末尾来一番政治说教或忏悔,那既不符合李煜的性格,艺术上也索然无味。
浪淘沙 李煜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1]。秋风庭院藓侵阶[2]。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3]。壮气蒿莱[4]。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5],空照秦淮[6]。
【注释】[1]排:排遣;消释。[2]藓(xiǎn):苔藓。苔藓一般是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现在台阶上长满了苔藓,表明很少有人来走动。[3]金锁:当指金锁甲。一种用金制的铠甲。杜甫《重过何氏五首》:“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贯休《战城南》:“黄金锁子甲,风吹色如铁。”[4]蒿莱:两种野生植物,泛指荒草,乱草。此处意思是指豪情壮气已消沉。[5]玉楼瑶殿:指南唐故国的宫殿。玉和瑶都是形容楼殿的华美气派。[6]秦淮:即秦淮河,南唐都城金陵(今江苏南京)的名胜之地。
【评点】
“往事只堪哀”,是说想起往事就悲哀,而不是说想起悲哀的往事。后主被俘入宋后,总是难忘故国的“往事”。《虞美人》说“往事知多少”;《菩萨蛮》说“往事已成空”,可见他的“往事”是指过去的欢乐“往事”。如今触目皆悲,所以想起欢乐的往事,更倍增悲哀伤感。开篇流露的是幸福的失落感,接下来表现的是沉重的孤独感。庭院长满了苔藓,可见环境的极度荒凉冷清。室内也是死气沉沉。珠帘不卷,既是无人卷帘,也是无心卷帘。户外荒凉,触目肠断,不如待在室内消磨时光。可长期龟缩幽闭一室,内心的孤独还是不能排解。他在期盼人来,期盼着与人交流、倾诉,可等待“终日”,不见人来,也无人敢来。
据宋人王铚《默记》记载,后主在汴京开封的住处,每天都有“一老卒守门”,并“有旨不得与外人接”。李煜在汴京,实质是被软禁的囚徒。他明明知道没有人愿意来看望,也没有人敢来看望,却偏偏说“终日”有“谁来”。他是在失望中期盼,在期盼中绝望。这就是李后主的心态。
在极度孤独中度日的李煜,打发时光、排遣苦闷的最好方式是回忆往事。金锁沉埋于废墟,壮气消沉于荒草,复国的机会与可能是一点儿也没有了,只好任命吧!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吧!从艺术的角度而言,李后主吐露的是真实的心声;但从政治的角度和自身安全考虑,他就显得太幼稚,远不如蜀后主刘禅机警。刘禅被司马昭俘获后,司马氏问他是否思蜀?刘禅傻乎乎、乐呵呵地答道:“此间乐,不思蜀。”人们都笑他痴呆。其实刘禅是禀承乃父刘备闻雷失箸的伎俩来掩护自己。如果直说思蜀,表明他有反叛之心,性命必然不保。而李煜纯属书生,缺乏权谋机智,在词中公然表白“壮气”,却不知这会引来杀身之祸,因为宋太宗对李后主这类降王防范甚严,生怕他们有反叛之心。宋太宗倘若看到这“壮气”的词句,定然会气不打一处来,早些置他于死地。
据历史记载,宋太宗听到李后主《虞美人》词的“小楼昨夜又东风”后勃然大怒,说他不忘故国,于是赐牵机药将他毒死。而这首词公然表白不忘“金锁”军队,还要流露点“壮气”。虽说壮气已丧失,但既说出口就表明心有不甘。这态度远比《虞美人》词表现得“恶劣”。当然这本不关艺术欣赏之事,指出这一点,是想说明后主为人真诚。其词的魅力正来源于这不顾身家信命的真诚。
咱们还是回到词的意境上来。上片写的是白天,下片写晚上,晚凉天静,月华普照,全词的境界生发出一丝亮色,主人公的心情也为之开朗。可这月亮已非故乡之月,就像建安时期王粲《登楼赋》所说的“虽信美而非吾土”。于是他由月亮想到当年月光照耀下的秦淮河畔的故国宫殿。但玉楼瑶殿已非我有,明月照得再亮,也只能徒增伤感。后主总是这么执着地留恋过去,故国成了他解不开的情结。故国情结是他后期词作的一大主题,也是他打发孤独寂寞时光的一付强心剂。但故国情结并不能排解心中的屈辱与痛苦。他靠回忆过去打发时光。可一旦从往事中回到现实,又痛苦不堪。这样周而复始,后主是深深地陷入了无法解开的心理怪圈。
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1]。春意将阑[2]。罗衾不暖五更寒[3]。梦里不知身是客[4],一晌贪欢[5]。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注释】[1]潺潺(chán):流水声。这里指雨声。[2]将阑:将尽;快完了。[3]罗衾(qīn):丝绸被子。[4]客:囚客,与下一首《破阵子》中的“臣虏”意思相同。[5]一晌(shǎng):一会儿。
【评点】这是李煜最负盛名的名作之一,读来令人心颤。身为臣虏,李煜的晚景实在是太暗淡太绝望了,整天在屈辱和悲伤中煎熬,生活没有丝毫的欢乐与快慰。只有在梦里才能忘掉自己囚“客”的身份,暂时放纵一下情绪。梦中贪欢,反衬出现实中的极端无奈和痛苦。晚清端木埰曾说李后主梦里贪欢“正陈叔宝之全无心肝,亡国之君千古一辙也”(张惠言《词选》评语)实在是苛刻的“酷评”,完全不体会古人的用心和处境。
此词以倒叙的手法先写梦醒后的环境和感受,然后写梦境。不过我们可以把上片看作是同一时空中叠映的室内室外两组镜头。室外春雨淅沥,本来就短暂的春光即将在风雨的摧残之下丧失。昏暗的外景更衬托出“春意将阑”时的悲凉冷清。室内五更时分,主人公一梦醒来,耳听帘外春雨,身觉寒意逼人。“不暖”而“寒”,似嫌重复,其实各有侧重。“不暖”,是写罗衾的单薄,反映生活处境的可怜。也许有人说,后主盖的毕竟是“罗衾”,不大可能像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的那样“床头屋漏无干处”,“布衾多年冷似铁”。但要知道,后主天性奢侈,当年在南唐当国主时穷奢极欲,连宫墙上都是用“销金红罗幕”装饰,“以白金钉玳瑁押之”。每年七夕,用红白罗百余疋做成天河的形状,用过一次,就扔掉(参《十国春秋》卷十七)。而现在沦落到连盖的被子都不能保暖,在他的心中,实在是太可怜太悲惨了。而“寒”字,是侧重表现心理的凄凉悲苦。在现实生活中,时时都处在高度的压抑、禁锢、恐惧、屈辱、悲伤的状态,只能在梦中一晌贪欢,他怎能不绝望,不心灰意冷!
下片写天亮后情景。长夜难熬,白天是否好过一些?长年软禁孤室,想登楼远眺,散散心思。古人原有登高散心排忧的习惯,王粲《登楼赋》就说过“登兹楼以四望兮,聊假日以销忧”。“独自莫凭栏”,是先有登栏远眺的愿望,后又自我否定。就像李清照的《武陵春》所写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因为“独自”凭栏,没有了当年游上苑时节“车如流水马如龙”跟随的威风,也没有了“花月正春风”的良辰美景,更看不到无限美好的故国江山,只能更添孤独而已。“莫”字,用得坚决,用得伤心。“别时容易见时难”,淡淡的语言中包含了无比丰富的人生感受,意蕴远比李商隐《无题》诗说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要复杂得多。李诗是指男女恋人之间因受外力的掣肘而难以随时相见,有怨愤,但不失望。而李煜这里是指江山的丧失和故国的分离。江山一失,永难回归,其中包含着悔恨,无奈和绝望。
词末以流水、落花、春去三个流逝不复返的意象,进一步表现出李煜对人生的绝望。“天上”与“人间”,是天堂与地狱、欢乐与痛苦对立的两极世界,也是李煜过去与现在生活境况、心态情感的写照。全词以春雨开篇,以春雨中落花结束,首尾照应,结构完整,意境浑成。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曾在《李后主评传》中说此首“一片血肉模糊之词,惨淡已极。深更三夜的啼鹃,巫峡两岸的猿啸,怕没有这样哀罢”。“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1]。雕阑玉砌应犹在[2]。只是朱颜改[3]。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释】[1]故国:指南唐都城金陵。[2]雕阑玉砌:雕花的栏杆和玉石铺的台阶。与上一首“玉楼瑶殿”一样是代指故国宫殿。[3]朱颜改:红润健康的面容变得枯黄衰老。
【评点】一般认为,这是李煜的绝命词。据宋人王铚《默记》记载,太平兴国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问李煜的旧臣徐铉,“你见过李煜没有?”徐铉很紧张地回答:“臣下怎么敢私自去见他?”太宗说:“你这就去看看他,就说是朕叫你去见面的。”于是徐铉忙颠颠地来到李煜的住处。在门前下马,见一老卒守在门口。徐铉对老卒说:“我要见李煜。”老卒说:“圣上有旨,李煜不能与外人接触。你怎么能见他?”徐铉说:“我今天是奉圣上旨意来见他的。”于是老卒进去通报,徐铉跟着进去,站在庭院内等候。过了一会儿,李煜戴着纱帽,穿着道服出来。两人客套了一番,李煜抱着徐铉大哭起来。坐下后,两人沉默不语。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意思是早些听信潘佑、李平的劝谏,治理好朝政,也不至于今天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
李煜说出这话的结果,自然会引起宋太宗的猜疑,而招致杀身之祸。一则李煜原本无心计,二则是当年李煜杀了潘、李二人后就有些后悔,这悔恨一直埋藏压抑在心头,所以这天一见旧臣徐铉,也就脱口而出了。由此可见李煜的诚实。这是词人、艺术家应有的禀性,但在生死存亡的政治斗争中,这种性格却是很难生存的。果不其然。徐铉离开后,太宗就宣召徐铉,询问李煜说了什么话。徐铉不敢隐瞒,只好照实回复了李煜的话。宋太宗听后,便下决心除去李煜。分析起来,这件事不能怪徐铉告密,太宗派徐铉去见李煜,其实就是有意去找他的碴儿,以借机除掉李煜。即使徐铉隐瞒不说,太宗也会找其他的借口。何况徐铉为保自家信命,也不敢隐瞒。负责监视李煜的老卒,在门外听见了,说不定也要向太宗汇报的。七月七日,李煜为庆祝自己的生日,让跟随来宋的南唐乐伎演奏音乐,声闻于外。太宗听说后,龙颜大怒。同时,李煜《虞美人》词也传入禁中,太宗听了“小楼昨夜又东风”和“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更起杀心。于是派人送上牵机药,毒死了李煜。就这样,一代词人李煜,在他降临“人间”的同一天魂归“天上”。
春花秋月,原本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美好的景观,人们只嫌看不够,赏不足。可此时李煜却希望春花不要再开放,秋月不要再圆满。这反常的心理正表现出李煜异常的生活境遇。因为一见到春花秋月,就想起了幸福的过去和欢乐的“往事”。回忆的往事越多,现实的悲哀就越沉重。见不到春花秋月,也许就少些对往事的回忆。然而春花秋月,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照样周而复始的开放、升起,而东风又不期而至。自然的风月花草,无不激起他对南唐故国的深沉怀念:故国的江山依旧壮丽吧,宫殿的雕栏玉砌也还是那么辉煌气派吧?可曾经拥有他的主人已是朱颜丧尽,衰老不堪了啊!结句写愁,已是千古名句。这个比喻不仅写出愁苦像江水一样深沉,像江水一样长流不断,还写出愁苦像春天的江水一样不断上涨。真是把人生的愁苦写到了极致。宋代秦观《江城子》词的名句“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就是从李煜此词中化出。而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的“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迭”,又是从秦词中推衍而出。词人艺术上的推陈出新,于此约略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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